如果不是一次技术故障，德克兰（Declan）可能永远不会发现他的心理治疗师正在使用 ChatGPT。

在一次线上治疗中，由于网络连接不佳，德克兰建议双方都关闭视频。然而，他的治疗师却误操作，开始共享自己的屏幕。“突然间，我看到他正在使用 ChatGPT，”这位 31 岁的洛杉矶居民回忆道，“他把我刚刚说的话输入进去，然后总结或挑选 ChatGPT 生成的答案。”

德克兰震惊得说不出话。在接下来的时间里，他实时目睹着 ChatGPT 的分析内容在治疗师的屏幕上不断刷新。当德克兰开始下意识地复述 ChatGPT 的建议来回应治疗师时，整个场面变得更加超现实。

“我成了有史以来最完美的病人，”他说，“因为 ChatGPT 会提出‘你是否认为你的思维方式可能有点过于非黑即白？’，然后我就会说‘嗯，你说的对，我的思维方式确实可能太非黑即白了’，我的治疗师就会回应‘完全正确！’。我敢肯定，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一次治疗。”

德克兰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：“这合法吗？”

在下一次治疗中，当德克兰提起这件事时，场面“超级尴尬，就像一次奇怪的分手”。治疗师哭了，解释说他感觉治疗陷入了瓶颈，所以才开始从别处寻求答案。德克兰笑着补充道：“那次治疗，我还是照样付了钱。”

大型语言模型（LLM）的兴起给心理治疗领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冲击。虽然许多讨论都集中在人们用 ChatGPT 等工具替代人类治疗师，但一个较少被提及的现象是：治疗师自己也开始将 AI 融入日常工作。

与许多行业一样，生成式 AI 承诺能带来诱人的效率提升。然而，在心理治疗这个极其依赖信任的领域，引入 AI 可能会损害敏感的患者数据，并从根本上动摇医患关系。

当信任出现裂痕

德克兰的经历并非孤例。当人们发现本应是发自内心的关怀，可能出自机器之手时，信任感会迅速瓦解。

一位用户 Hope 在她的狗去世后，给治疗师发信息寻求安慰。她很快收到了回复，内容体贴而温暖，写道“此刻没有它在你身边一定非常难熬”。然而，在这段文字的顶部，却意外地保留了 AI 的提示语：

这是一个更有人情味、更真诚的版本，语气温和，适合交谈。

Hope 表示她感到“非常惊讶和困惑”，随后“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油然而生……这无疑影响了我对她的信任。”更具讽刺意味的是，她寻求治疗的部分原因正是为了解决自己的信任问题。

当被问及此事时，治疗师道歉并解释说，因为自己从未养过宠物，所以才求助于 AI 来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。

这种信任的破裂在许多案例中都有体现。在线治疗服务 BetterHelp 就曾有用户反映，其治疗师承认在回复中使用了 AI，这让用户产生了“强烈的背叛感”，并持续担忧自己的数据隐私是否遭到泄露，最终选择终止了治疗关系。

AI 的双刃剑：研究揭示的悖论

AI 是否真的能帮助治疗师更好地与客户沟通？一些研究表明，答案是肯定的，但有一个关键前提：对方不能知道这是 AI。

  • PLOS Mental Health 的一项研究 要求治疗师使用 ChatGPT 回应患者可能提出的问题。结果发现，不仅普通参与者无法区分人类和 AI 的回复，AI 的回复甚至被认为更符合治疗的最佳实践。然而，一旦参与者怀疑某条回复由 ChatGPT 生成，他们对其评价就会降低。
  • 康奈ल大学 2023 年的一项研究 也得出了类似结论：AI 生成的信息可以增进交流双方的亲密感与合作感，但前提是接收者对此毫不知情。仅仅是怀疑 AI 的介入，就足以迅速破坏这种好感。

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临床心理学家 Adrian Aguilera 指出：“人们非常看重真实性，尤其是在心理治疗中。使用 AI 会让人觉得‘你没有认真对待我们之间的关系’。难道我会用 ChatGPT 来回复我的妻子或孩子吗？那感觉一点也不真诚。”

对于时间紧张、工作倦怠的心理治疗师来说，AI 工具的吸引力显而易见。但如果缺乏透明度，这种“捷径”可能会永久性地损害信任。Aguilera 认为，治疗师可以使用 LLM，但必须保持透明。“我们必须坦诚地告诉对方，‘我将使用这个工具来做某某事’，并解释原因。”

隐私与合规：不可忽视的红线

除了信任问题，使用通用 AI 聊天机器人还存在严重的隐私风险。

杜克大学计算机科学助理教授 Pardis Emami-Naeini 指出，像 ChatGPT 这样的通用 AI 聊天机器人并未获得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（FDA）的批准，也不符合美国《健康保险流通与责任法案》（HIPAA） 的规定。HIPAA 是一套旨在保护个人敏感健康信息的联邦法规。

Emami-Naeini 强调：“如果任何关于患者的信息被透露或可以被 AI 推断出来，都会给患者的隐私带来巨大风险。” 许多用户错误地认为 ChatGPT 符合 HIPAA 标准，从而产生了一种不必要的信任感。

德克兰虽然自认是个比较开放的人，但回想起自己的经历，仍然感到隐私受到了侵犯：“如果我当时有自杀倾向，或者正在吸毒，或者在欺骗我的女朋友……我绝不希望这些内容被输入到 ChatGPT 里。”

即使治疗师尝试手动“脱敏”，风险依然存在。Emami-Naeini 解释说：“简单地删除姓名和地址等明显标识符是不够的。敏感信息常常可以从看似无关的细节中被推断出来。”

一个惨痛的先例是 2020 年芬兰一家心理健康公司遭到的黑客攻击，导致数万名客户的治疗记录被泄露。黑客利用这些极其敏感的信息（如童年受虐、成瘾问题等）对受害者进行敲诈，并最终将全部数据公之于众。

超越隐私：对治疗质量的根本挑战

当治疗师为了寻求“灵感”而求助于 LLM 时，他们不仅在拿患者的隐私冒险，也在拿治疗的质量冒险。

尽管一些专门的治疗机器人在特定干预措施上可以媲美人类，但来自 ChatGPT 这类通用模型的建议有时弊大于利。

  • 斯坦福大学最近的一项研究 发现，聊天机器人可能会通过盲目地迎合用户而非挑战他们，从而加剧用户的妄想和精神病态。
  • 这些模型固有的偏见和“谄媚”倾向，也可能误导治疗师，比如毫无根据地验证治疗师的某个直觉，或将他们引向错误的方向。

Aguilera 教授表示，他曾在教学中尝试让 ChatGPT 对假设的症状进行诊断。AI 会列出许多可能的病症，但其分析“相当肤浅”，缺乏人类专家所具备的深度临床判断力。

对于心理治疗这个高度复杂且依赖人际互动的领域而言，AI 或许能成为有用的辅助工具，例如用于整理笔记或提供培训支持。但当它被秘密用作核心诊断和沟通的“外脑”时，不仅会侵蚀信任和隐私的基石，更可能从根本上损害治疗的质量与效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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